人是需要慰籍的存在,因为这个世界充满了痛苦——死亡、疾病、分离、不公、不义、冷漠和孤独。世间不是人的乐园,而肉身也不是灵魂的乐园。
在各种慰籍中,依恋是隽永而清新的。它不像男欢女爱那么狂热,用火一样的热情,将烦恼烧尽,但在狂热退去,烦恼又会像杂草一样疯长。它也不是饕餮般的贪婪,用占有来填补空虚。其实物质占有,永远也无法填满内心里的空洞。它不是酩酊大醉后的不省人事,因为人醉了又会醒,梦做了又会碎。它不是颐指气使的自以为是,让自己生活在自大的泡泡里。
依恋的时候,心是柔软的,安静的,有一股温柔的力量托起了一切,世间的各种痛苦变得微不足道了。
依恋不仅仅是人性的,它是生命的特性。当你回到家里,小狗会向你摇尾巴;当你坐下,小猫会匍匐在你的脚边,眼巴巴地望着你。小狗小猫没有掩饰地表达着它们的依恋,你会轻轻地抚摸它们,凝视它们的眼睛。仿佛在说,我看见你了,我喜欢你。
依恋是牵着妈妈衣角的那双手,也是驻足家门口,等候父亲归来时,那双望穿秋水的明眸。依恋是一种寻找,让终日漂泊的心找到依靠。
依恋是古老的心理机制,婴儿期**具有了。它会贯穿人的一生。成年人会把它放到一边,但在不经意之间,又忽然从心的深处升了起来。
依恋随着年龄,其侧重的内容有一些变化,年幼时渴望照顾,童年则希望关心,少年需要理解,青年寻找知音,老年需要陪伴。但贯穿始终的是,看见我,保守我。
依恋是心里的安慰,当你挫折后,黑夜中有一个房间为你留着一盏灯。依恋是一种心理需求,是生活的色彩,它为所有平凡的日子涂抹上一层金色。依恋是一种价值体验,它让人间值得。依恋是生命与生命的互动,是一首悠扬的歌,一段轻快的双人舞。
依恋的心常有,但依恋的对象不常有。儿童期,父母可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,没有成为孩子依恋的对象。成年后,可能因为这样的环境,那样的环境,没有寻找到知音。没有对象的依恋,如同没有系缆绳的小船,终日漂泊。被压抑的依恋,会形成一种情结,成为一个伤口,一个永恒的梦,一个不愿碰触的地方。或过度压抑,或过度渴望,直到有一天,依恋的对象浮出了水面。
有时候对依恋的需求是那么强烈,那么多,比如,李白有了“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伦送我情”的友爱,却还需要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”的感怀。
当依恋失去了对象,依恋之情在风中飘零的时候,在东方,**有了唐诗宋词,在西方,**有了圣经。奔赴蛮荒之地,西方的圣徒会带上一卷圣经。圣经是神与他不离不弃的约定。而在东方,蛮荒之地被称为天涯,如果君子身处天涯,要的是一卷唐诗宋词。
“定定住天涯,依依向物华”,唐诗宋词是通达自然灵性的桥梁。“定定住天涯”,被固定在天涯,与依恋的对象相去甚远,“刘郎已恨蓬山远,更隔蓬山一万重”。
天涯何在?天涯**是你和你所求的、所恋的、所依靠的相隔万里。当你失败,遭人唾弃,被人误解,你**在天涯。当你衰老,病弱,孤苦,你**在天涯。当你被这个世界遗弃,你**在天涯。
在这天涯之地,我心何所依?“依依向物华”,物华是大自然的精化,如同神迹,是大自然具象化在某一物上。物华可以是花,是月,是春水,是秋风,是大自然与诗人交感而产生的美,是在那一刻诗人用依恋的眼睛看到的神迹。当你看到物华,**是你的心可以停留在大自然的神性上。在物理的层面,你无法达成你的依恋,但在物华的层面,你实现了与神性的连接,是对你现实中求而不得的慰籍。但你得到的比慰籍更多,你完成了自己未曾想过的与神性的连接,与天地的连接。你**会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,得到不竭的滋养。
“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”,人生不能相见,如同天空中运转的参星和商星,一颗在西边,一颗在东边。在物理的层面,我们不能相见,我举头向星空望去,哪一颗星星是你,哪一颗星星是我。当我找到参商二星,我知道这**是你我。参商二星是永恒的距离,恰如我对你的思恋是永恒的痛。诗句安慰了我,是因为参商二星与我同悲。我通过苦难连接到天地,连接到神性。
所以,“哀恸的人有福了,因为他们必得安慰。”而诗句是通向这安慰的桥梁。
依恋起初是父母,然后是家庭,然后是朋友,然后是恋人,然后是故土,这一步步,是哪一步我踏空了?还是哪一步我都没有踏上?
我转而依恋我的生命,我的生命也在衰老,也会长别离。“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华年。”
生命走向垂危,却可以向死而美,“留得枯荷听雨声”。这是对世界**后的依恋。至此,生命将不再有依恋,因为生命奔向了他的来处,和大自然融为一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