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齐物论》与认知偏差
《齐物论》讨论了认知的系统性偏差。所谓系统性偏差**是普遍的偏差。因为其普遍,人们可能**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,**更不用说去修正它们。庄子在《齐物论》中指出了这些系统的认知偏差,并且给出了修正的方法。
我们将文章中涉及的认知偏差概括为:两个认知干扰、一个认知还原、三个认知局限。
两个认知干扰——自我意识对认知的干扰、过去经验对认知的干扰。
三个认知局限——认知的主体局限、认知的时空局限、认知的存在局限。
针对这些认知偏差,庄子在《齐物论》中提出了“吾丧我”、“莫若以明”、“道通为一”、“和之以天睨”、“物化”等态度来调整认知。
古人以为心是思考的器官,而且以为心要有“窍”才能思考。所以,“心窍”**代表了个体的自我,不同的“心窍”,**意味着不同的自我。
在《齐物论》中庄子也采用了“孔窍”的自我模型:风是生命力,当风吹过孔窍(自我结构)时,**会发出声音,这些声音**是人们的意见和看法,也**是“我见”。可以看出“我见”是透过自我意识而形成的,与个体的立场、欲望、价值观等有紧密的联系。
庄子将“我见”又区分为“后天的自我见解”和“先天的自我见解”。
“后天的自我见解”,在文章中用箫做比喻,因为箫是人为凿出的孔窍,所以其发声为“人籁”。
对于“先天的自我见解”,庄子则用自然的孔穴、树洞等做比喻,由于它们是自然形成的,不是人为的,所以其发声被称为“地籁”。
无论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自我见解,都是“我见”,都不是对事物真实的见解。显然,要获得真实的见解**应该祛除“我见”。
怎样祛除“我见”?庄子采用了冥想之法,冥想自己“形同枯槁,心如死灰”。这种方法被称为“吾丧我”。
“形同枯槁,心如死灰”**是停止生命力的灌注。当风(生命力)停止了吹动,孔窍(自我)里没有风的灌注,自然**没有声音。此时,风籁俱静,“我见”**不会出现。这**是“天籁”。注意,此时没有风吹过孔窍的声音,却可能有其他的声音,比如花开的声音,比如陨石落下的声音。所以,除了风吹孔窍之外的所有自然之声都是“天籁”。
熟悉心理学的读者可能会发现,庄子所提出的“孔窍”自我模型与认知心理学所提出的“认知图式”理论是相一致的。庄子对这一模型很满意,称其为“是亦近矣”,这应该是接近真相了吧!但是庄子对这一模型中的生命力(风)却有迷茫。他感慨于生命力让人像上了发条的玩具一样一直跳跳跳,直到力竭而亡。
通过下面这段文字我们一起来感受庄子对生命的悲悯吧,同时也是我们对生命的悲悯。
“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尽。”人一旦有了生命形体,虽然不至于立即死亡,却是在不断地消磨自身,直至消亡。
“与物相刃相靡,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!”人活着**是不断地与各种事物相争斗、相摩擦,**这样奔驰而不能停止,这不是很可悲吗?
“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,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,可不哀邪!”终身劳碌不见得有什么成**,疲惫地劳役不知为了什么,这不是很可哀吗?
“人之生也,固若是芒乎?其我独芒,而人亦有不芒者乎?”人生在世,本来**是这样迷茫吗?还是说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的迷茫?有人活得不迷茫吗?
同样的迷茫,在古希腊神话中,表现为西西弗斯推巨石;在圣经中则是所罗门王的悲叹:一切都是虚空,一切都是捕风。
古往今来,从先贤大德到贩夫走卒,生命意义都是个体必须独自面对的问题。
意义将人从虚无中打捞出来,并为人构建一个精神家园。
意义从实在到虚无,再从虚无到自我觉醒,这是人自由的过程,也是人反省的过程。苏格拉底说“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”,其中对意义的审视**是其重要内容之一。
成功经验会让人形成思维惯性,会阻碍人们对眼下事物产生新的思考,让人因循守旧,所以,庄子说“道隐于小成”。
成见常常体现为“是非”之见。比如,儒家和墨家各有其成功经验,往往各执一端,而非难对方。其实面对具体事物时,与其站在儒家或墨家的立场上,不如不预设立场,价值中立,不以“是非”的分别去看待事物,而是以空明的心境去面对。庄子称这种认知态度是“莫若以明”。
“道行之而成,物谓之而然。”道路是人走出来的,事物是人称谓而存在的。
在这里,庄子对事物的存在做了一次认知上的现象学还原,将事物的存在还原到人的意识上来,是人定义了事物的存在。
成与毁、是与非都是人定义的。一枚鸡蛋破了,你可以说是毁了,也可以说是成了。所以,“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;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”。
在这里庄子还原了“相”(心理表象),指出一切“相”的存在基础是认知的主体——人。用佛学的话来说**是“不是风动,不是幡动,是心动”。
人们用“是”来称谓事物,**将一个整体的世界划分出许多界线。比如上下、左右、等级、差别等等。世界原本是没有上下、左右、等级、差别的啊!每一种划分方式**是出于一种意识。是我们的意识使世界以“相”(心理表象)的方式存在于我们的心中。
人以某种意识看待事物,**会有是非区别、价值判断,但这些都是这个意识框架的产物。世界本没有这些。如果我们从意识中退出来(现象学还原),世界**是“齐”的,无差别的。
任何意识都会产生两极的分别,好坏、是非、成败等,都是以对偶形式出现的。个体若能还原到“无极”,**能整合两极,**能获得高度的灵活性。这种整合**称为“道枢”。
佛学中所谓的“着相”,确切说应该是“执着于某一个意识”。
现象学还原的心态,也**是佛学中的“不着相”的状态,而庄子则称其为“道通为一”。
庄子认为认知****层次是能体认到世界的“无”。因为我们所见世界是我们头脑中的“相”。所以世上本无事,庸人自扰之。如果按《金刚经》三句义的说法**是,佛说世界,即非世界,故名世界。“名世界”**是一个相的世界。
次一级的认知,世界有万物,万物是相互联系的整体。人和事都只是世界中的一环。没有你我他的严格区分,世界是一体的。
再次一级的认知,世界有万物,物与物有分别,但是没有是非。因为是非是相对的,是人为的。
**次的认知,则是认为世界有分界、有是非。这是处于固执和狭窄的认知之中。
庄子说“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。”我们能做到的******是:知道人的认知是有限的,并能在认知的边界处停止认知。
许多人在认知的边界处,并不停止,强行认知,要么臆断,要么多疑。能够停止认知,**是智慧。正如苏格拉底所说“认识自己的无知**是****的智慧”。
庄子举了几个生动的例子,以此来说明是非判断是依认知主体变化而变化的,并没有统一标准。人若能意识到这一点,将会放弃以“是非”来看待事物的习惯。
西施之美是人为评定的,如果动物见西施,会惊呼丑人来了,鱼儿赶快沉入水底,鸟儿惊起高飞,糜鹿则狂奔四散。谁来告诉我们什么是真正的美(正色)?其实,世界没有美也没有丑,只是审美主体的各自爱好罢了。
人睡在潮湿的地方,会腰痛会偏瘫,泥鳅会这样吗?人住在树上会惊惧不安,猿猴会吗?谁来告诉我们什么样的地方是居住的好地方(正处)?其实,世界没有好地方也没有坏地方,是生活主体的各自选择罢了。
人吃家禽家畜的肉,糜鹿吃草,蜈蚣吃小虫,猫头鹰吃老鼠,谁来告诉我们什么样的食物是好的食物(正味)?其实,没有好食物也没有坏食物,只是食客的选择罢了。
世界上原来没有正色、正处、正味,只有各自不同的看法。我们有必要去分是非吗?又怎样分得清呢?俗话说得好,此之蜜糖,彼之砒霜。我们只能超然一些吧!
曾经有一位女子,名叫丽姬,是地方官的女儿,得知晋王要来迎娶她,她伤心欲绝,涕泣沾襟。但到了晋王府,睡的是象牙床,吃的是鱼翅海参,她这才后悔当初何必哭泣呢。
在面对生与死的问题上,我们怎么知道贪生不过是一种迷惑?我们怎么知道死亡不过是流浪者返回家乡?
郑板桥说“难得糊涂”,人们以为是要揣着明白装糊涂,其实人是真糊涂而假聪明啊!试问,谁知道人从何处来又将去向何处?
“难得糊涂”实指人难得智慧,难得真实,难得自知自明啊!
人们不仅隔着时空**无法知晓,**算隔了肚皮也无法知晓。往往是我们以为理解了别人,其实是误解。而扪心自问,我们真的了解自己吗?由此可以看出,人类的认知是多么的局限!
存在的维度决定了认知的疆界。一个梦中的人物,无法知道做梦人的故事。
有人醒了,觉得人生是一场梦。他醒了,但他可能还在梦中。因为人生是梦中梦,醒了一层,还有一层。如果我们是梦中人,其实永远都无法知道做梦人是谁。
罔两问影子:“你一会移动,一会又停下来,你才坐下,现在又站起来,你难道没有自己的定见吗?”
影子回答:“我还不是依赖着他物而存在的,而他物又依赖着另外的他物而存在。我所依赖的他物到底是蛇肚皮上的鳞片还是蝉的翅膀?我怎么知道呢?”
我们人类是依赖着什么而存在的?人类是一个大型存在物身上的毫毛吗?而这个大型存在物其实又是一个更大存在物身上的毫毛吗?这一切谁知道呢?
我们在一个小女孩的梦中吗?还是说我们在一个蝴蝶的梦中?还是说我们在一场电影中,情节已经固定了,此刻我写文章,你看文章,这些都是注定会发生的一幕剧?
面对这么多的“不知道”,**合适的方法是“和之以天睨”,**是顺其自然。**是有一盆花,你怎么也搞不好了,**移栽到室外,让大自然去养它、育它吧!
想不清楚人生意义是什么,**不想了,人也可以无意义地活着呢!让意义自然的出来吧,或自然地不出来,随它去!
恐惧死亡?孔子说,未知生,焉知死。人对生的事已经是糊涂了,对死的事**更糊涂了。尽力地活吧!**算我们是一只上满发条的玩具狗,也要使劲地跳啊!这**是庄子所说的“物化”。我们是被造物、被控之物,我们**顺应命运地去活吧!顺应时代的命运,顺应个人的命运!